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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 程應(yīng)峰
夜已深,巷口的梧桐把月光剪成碎銀,撒得滿地都是。遲寂端著一盞白瓷茶盞,靠窗獨(dú)坐。風(fēng)從舊窗欞的縫隙里鉆進(jìn)來,在桌案上游走。瓷盞里,去年的龍井早涼透,葉片沉在盞底,像一艘艘被時間遺忘的烏篷船。遲寂本想啜一口,卻聽“叮”的一聲——極輕,極脆,仿佛誰在很遠(yuǎn)的地方,敲碎了一枚月亮。
那聲音像一根銀線,從夜色深處牽來,輕輕一抖,拉開遲寂心中積滿灰塵的暗格。他屏住呼吸,等第二聲。果然,又是一下,“啪——”比先前更短促,像一聲被掐住的嘆息。他這才想起,屋里那只放在書柜頂端的舊木箱,里面收著祖母留下的碎瓷。
祖母年輕時是景德鎮(zhèn)畫坯的女工。她總說,瓷是有命的,從一團(tuán)泥到一件器,要?dú)v經(jīng)七十二道工序,每一次浴火,都是一次轉(zhuǎn)世。她畫青花,用狼毫蘸鈷料,一筆下去,不能再改,像人間很多決定,落筆即一生。遲寂童年最愛的游戲,便是趴在她的作坊門口,看成排的素坯在木架上列隊,像一群白衣少年,等待被賦予靈魂。
后來兵荒馬亂,窯火熄了,作坊塌了,祖母隨祖父南逃,只帶了一只小小的白釉茶碗。那碗薄得能透光,對著日頭,可以看見碗壁上暗刻的“風(fēng)荷”二字。碗底卻有一道沖線,像一條極細(xì)的閃電,被歲月用金繕補(bǔ)過。祖母說,那是她出嫁那日,曾祖母給她的“傳聲碗”:“若日后遠(yuǎn)隔千里,你敲碗底,我敲案幾,聲音會順著地脈,找到歸途。”
遲寂成年后,離鄉(xiāng)背井,在北方一座灰撲撲的城市里做修復(fù)師。每日與碎瓷相對,用超聲波清洗斷面,用環(huán)氧樹脂粘合,再用砂紙一點點打磨,直到缺口隱入釉光,像替人撫平舊傷口。日子久了,遲寂竟生出一種錯覺:自己也是一件被修補(bǔ)過的器皿,裂縫被金色的漆填滿,看似完好,卻再不能盛滾燙的水。
那年臘月,祖母去世。遲寂從她床底拖出那只舊木箱,箱蓋一開,滿室幽光——里面竟是成百上千片碎瓷。有的釉色天青,有的胎質(zhì)潔白,有的繪纏枝蓮,有的刻魚藻紋,像一場被大雪壓塌的盛宴,殘席未收。祖母在遺囑里寫道:“留給阿遲,替我說話。”
遲寂帶回木箱,一直沒有勇氣開箱整理。今夜,那兩聲脆響,像誰替遲寂叩響了門。遲寂搬來木梯,把箱子取下,拂去灰。箱蓋吱呀一聲,仿佛一口塵封多年的井,對遲寂張開幽深的口。遲寂伸手進(jìn)去,指尖觸到一片冰涼,像觸到一段不肯愈合的舊事。
遲寂搬出碎瓷,在燈下排兵布陣。先揀最大的底足,再尋口沿,像替一支潰散的軍隊找回將領(lǐng)。然而它們并非同一器物,有的屬于一只觀音瓶,有的來自一只折沿盤,甚至有一片薄如柳葉的脫胎杯壁,對著燈光,能看見指影。遲寂這才明白,祖母攢了一生的碎瓷,并非為了讓遲寂修復(fù)成器,而是讓遲寂聽它們說話。
午夜一點,風(fēng)更涼了。遲寂關(guān)掉頂燈,只留一盞鎢絲小臺燈,燈絲發(fā)紅,像一粒將熄未熄的炭火。遲寂盤腿坐在地板中央,四周是碎瓷的群島。遲寂隨手拾起兩片,輕輕相擊——“叮——”聲音清越,像一滴水落在銅磬上,余韻悠長。再擊,兩片瓷忽然同時裂開,各自又分出一道新痕,聲音卻更脆,仿佛替它們把壓抑多年的咳嗽,一次性吐盡。
遲寂索性放任自己,一片接一片地敲。聲音起初凌亂,像一群找不到調(diào)門的童聲;漸漸彼此應(yīng)和,竟有了節(jié)奏,有了層次。薄胎的高亢,厚釉的低沉;青花的聲音帶一點幽藍(lán),斗彩的聲音則泛著虹霓。遲寂閉上眼,竟聽見一條河——瓷片是冰,是浪,是碎月,是浮冰相撞時發(fā)出的脆響,也是河底暗涌的嗚咽。
在那條聲音的河里,遲寂看見祖母十九歲,站在龍窯前,用長鉤把匣缽?fù)七M(jìn)火膛。窯火“轟”一聲,像千萬頭赤獸同時睜開眼,熱浪撲得她劉海卷曲。她抬手擦汗,腕上的銀鐲子滑到肘彎,被火光映得通紅。那一刻,她忽然聽見“啪”的一聲——是一只素坯在窯內(nèi)炸裂。她后來說,那聲音像極了自己心底的秘密,還沒長成器物,就先碎了。
遲寂還看見祖父。隨軍遠(yuǎn)征,背囊中藏著那只白釉茶碗。夜里露營,他捧碗對月,碗底“風(fēng)荷”二字被月光灌滿,像兩朵將開未開的花。一次遭遇空襲,他撲進(jìn)彈坑,茶碗在胸前碎成三瓣。戰(zhàn)后他返鄉(xiāng),用銅鋦釘把碗拼回,裂縫處滲出暗紅,像一條不肯愈合的血管。祖父去世那年,祖母把碗放進(jìn)木箱,說:“讓它也碎吧,碎在一起,才不算辜負(fù)。”
瓷片越敲越薄,聲音越逼越亮,像一群細(xì)小的飛螢,在屋里盤旋。遲寂忽然害怕——再敲下去,它們會不會化作齏粉,像雪落在炭火上,連一聲嘆息都來不及留下?遲寂停手,掌心全是瓷粉,白得發(fā)藍(lán),像月光磨成的霜。
遲寂開窗,讓風(fēng)進(jìn)來。遠(yuǎn)處高架橋上的夜行車,燈柱如流星,一閃而逝。遲寂端起那只祖母留下的白釉茶碗,碗底沖線仍在,金繕已暗。遲寂用指節(jié)輕叩,“叮——”聲音不再孤單,仿佛回應(yīng)遲寂身后那滿地的碎聲。遲寂頓悟,所謂“傳聲”,并非真要隔著千里聽見,而是讓碎與碎、裂與裂,在某一瞬,彼此認(rèn)出。
天將亮未亮,是夜最薄的一枚刀刃。遲寂把碎瓷一片片收回木箱,不再試圖拼合。它們不需要再成器,它們已成詩,成譜,成灰。遲寂留下最后一片,放進(jìn)貼身口袋——那是一片青花碗壁,繪一枝石榴,果裂如笑,子粒晶瑩。
遲寂吹滅燈,屋里只剩一點將褪的月色。風(fēng)停了,碎瓷聲卻仍在,像一條不肯上岸的河,在遲寂心里繼續(xù)流淌。遲寂閉上眼,聽見祖母輕聲說:“瓷碎有聲,人生無聲。你聽懂了碎,就懂得了忍。”
清晨,遲寂把木箱封好,在箱蓋內(nèi)側(cè)寫下一行小字:“夜聽碎瓷聲,如聞世間所有未完成的告別。”
遲寂把它推回書柜頂端,像把一段記憶,安放在日常生活的邊緣。遲寂知道,來日漫長,還會有風(fēng),還會有夜,還會有突如其來的“叮”聲,像誰在提醒遲寂:“別忘了,你是被金繕過的。”
而遲寂會像今夜一樣,搬梯、開箱、點燈、靜坐,讓瓷片自己說話。他不再試圖修復(fù),只做它們的聽眾。
瓷片有聲,人生無聲。夜聽碎瓷聲,其實是在聽自己,聽自己體內(nèi),那些尚未崩裂的,以及那些已經(jīng)崩裂,卻仍在悄悄生長的心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