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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湖書院
□ 文/圖 謝銳勤
一
國慶清晨,自新津河出海口溯韓江而上,抵達潮州龍湖古寨。寨門古榕在江風滋養下,每片葉尖都似墜著沁涼的綠。朝陽為樹冠鍍上金邊,飛檐城樓如白鷺欲飛。榕樹下老人飲茶閑談,潮劇聲如海浪起伏;孥仔嬉戲追逐,笑聲若雨滴銅器——這各得其樂的景象,或許是千年前先賢便已釀就的底色。
龍湖始創于宋,圍寨于明,繁盛于清。彎曲街巷如文化毛細血管,將韓江水汽與南洋海風,轉化為日常生活的韻律。這座曾為海防要塞、后成通商碼頭的古寨,見證了潮汕從農耕到商業的變遷。寨中古建筑過百,保存完好的仍過半,其中最獨特的,是先生祠、阿婆祠與方伯第。
二
萬歷年間,雨急如訴。七位學生聚于侗初先生故居,爭論是否應為老師立祠。王侗初自閩入粵,無兒無女,卻將學生視如己出,傾盡心血澆灌龍湖文脈。學生們最終認定:“禮失則新制,時變則法更。”七個不同姓氏的秀才,在異樣眼光中,為這位外鄉老師修建專祠。
資金匱乏時,有人賣掉三歲公鵝,有人典當祖傳硯臺,有人獻出備作壽材的木板。侗初師祠落成那日,細雨如先生誦讀聲。學生以雨水為祭,以雨水泡茶,單叢茶香格外悠長——“是先生喜歡的高香味”。潮汕人念恩,念得具體而長久,如工夫茶愈沖愈醇。
先生祠不僅供奉侗初,亦供奉其父王國俊與學生謝林,皆一生清貧、育才為業。祠內“置祠田,使歷久不衰”。乾隆年間,后人重修祠宇,請知府撰碑以記,讓這壺茶香飄傳至今。
如此素樸師祠,實為龍湖崇文重教之縮影。小小古寨,昔有書齋三十余處,今仍有書院弦歌不輟。進士舉人逾六十。龍湖能穿越千年而生機不絕,恰如韓江水:既保持本質,又更新分子;既滋養榕樹,又奔向海洋。
三
如果說先生祠為古榕扎下深根,阿婆祠則助其沖破束縛。
康熙年間,黃作雨立于黃氏宗祠前。族老反對聲如悶雷:“女子入祠,祖宗規制豈可亂?”他攥緊母親手織的浴布——那曾是他海上御敵的武器——一掌拍飛八仙桌:“無母,焉有阮今日?”盡管他出資建祠,生母卻因“婢女為妾”的身份,死后仍無牌位。
黃作雨決意另建祠堂。流言四起時,他想起母親曾以柔弱之軀,一次次打跑欺負“赤腳之子”的人。他要讓母親“有上桌的資格”。阿婆祠因此而生:門樓寬度遠超常規,石階長達八米、重逾萬斤。入祠之日,祭品竟是那條發黃的浴布。繡花針落地的聲音,第一次響過祠堂鐘鳴。浴布浸透宗法鐵幕,開啟了潮汕四十座女祠的春天。
黃作雨亦建女子書齋,讓讀書聲如春雨滴瓦,輕輕重重改寫大地規矩。他深諳投石入河之理:一塊石頭激起的波浪,數百年未息。
四
阿婆祠松了宗族之綁,方伯第則開了世界之窗。
1919年,劉正興乘紅頭船自新加坡歸鄉。站在祖宅方伯第傾頹的門樓前,他無視“別浪費錢”的勸阻,一掌拍落灰塵:“不僅要修,要比當年更有氣象。”修復四年間,他生意起落,幾度退縮,卻終因想起先祖抗倭的生死時刻而堅持。
方伯第由此融匯中西:貝灰雕塑與南洋瓷磚奇妙組合,屋脊嵌瓷與羅馬窗蓋彼此映襯。1923年重修落成,南洋紅頭船齊聚碼頭。劉正興以紅頭船模型祭祖,并告以籌建潮州八邑會館之愿。方伯第遂成連接故土與海外、傳統與近代的橋梁。
此后,僑胞紛紛返鄉修宅。八邑會館于1928年成立,百年來捐資賑災、辦學修橋。近年,作家蓉子與會館捐建文學館,少年在此聆聽紅頭船故事。南洋海風,正重述潮汕文化的語境,更新古寨血液。
常坐紅頭船者,既懂吃水不忘打井人,亦知海納百川。宗祠在,則游子根脈在;納海洋精華,方能闖出新天地。如城樓古榕,在淡水與咸風間,根愈深,葉愈茂。
五
行走古寨,亦有憂思:網紅經濟會否讓書聲淪為背景音?青年外出“討賺”會否使香火斷代?過度開發會否令青苔被水泥覆蓋?
但回望寨門,正午陽光照亮榕樹新葉,老人正給孥仔講抗倭往事,南洋番客在問路文學館——千年根脈,韌性猶存。
先生祠的書聲、阿婆祠的香火、方伯第的海風,在此交織數百年,化為文明密碼,落入日常。那些儒家傳統、宗族觀念、僑鄉文化,皆如寨周榕樹,根扎時光深處,卻始終孕育新枝。
龍湖人曾在倭寇海盜侵犯中拓展生存,在南洋九死一生中帶領家族致富。他們的“敢”,非莽撞之舉,如夯土層層實打,似工夫茶圈圈細斟。
古榕年輪,刻舊紋亦添新生;羅馬窗下,仍長潮汕青苔。
這是潮州的古寨,不也是中國的龍湖?